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白痴》写于1868年,是其创作高峰时期的作品。与《罪与罚》一样,《白痴》也带着浓厚的宗教色彩,但《罪与罚》的主题在于非暴力抗恶的灵魂救赎,《白痴》则侧重于自救他救的往复循环。
《白痴》中始终贯穿着一种基督拯救世人的宗教情怀,这种情怀内化成一种人为品格,深深积淀在俄罗斯民族的文化思想中,影响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本文选取作品中基督教思想的一个美的理想状态,一个精神的反叛者—梅什金公爵。从他身上感受文化与现实的矛盾,从而透露出一部作者力图用“美”来拯救世界的心灵史。梅什金公爵的形象寄寓着作者本人对俄国现状和未来命运的思考和探索,以及对人心灵奥秘的揭示。以下就从美的内涵,美之拯救世界,美拯救世界的反思等多层面来探讨分析梅什金公爵的人物形象。
一、美的内涵
美,是一种善良的情感,一种诚挚的态度。美如同上帝的微笑,具有引人向善的力量和作用,只有将善付诸行动才称得上是美的。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眼里,世界是充满苦难的,人生是痛苦的。美是上帝的恩泽,能够平息一切灾祸,抚平一切伤痛,使人世间充满爱意和欢乐。基督是第一个死而复生的人,他战胜了死亡和罪恶,唤醒了人善良的本性。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把基督看成精神美、道德完善的最高体现。在他的笔下《白痴》中梅什金公爵便是美的载体,基督的化身。
梅什金公爵是作为救世主—基督的形象降临人世的,他是俄罗斯宗教文化中的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国内批评家多从从生理、心理、及身世背景等方面分析梅什金形象的本质,有其合理性。本文认为梅什金形象可以从政治层面、人性层面、气质层面进行归类,分别为:俄罗斯式的普救的寻求者、精神的朝圣者、乌托邦式的理想主义者。
1. 俄罗斯式的普救的寻求者——救世的责任感
俄罗斯文化中的普救主义是“一种宣扬人类利益至上、俄罗斯是神赋的、具有世界性任务的、超民族主义的思想, 这种思想以‘关怀天下、拯救人类为己任’, 是一种超越欧化和传统斯拉夫主义的世界主义倾向, 在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表现形式, 学者们又常常用‘ 弥赛亚说’ 、‘ 民粹主义’ 等用语来表述俄罗斯文化中的这种人类关怀和普世情结。”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俄罗斯的普救意识的最卓越的表述者,在他看来,俄罗斯人就是全人类的人,俄罗斯的使命就是全人类的使命,因此他继承和发展了俄罗斯的这种普救传统。他以最深沉的责任感引导罪恶者、苦难者对宗教的皈依,实现其灵魂的救赎,反对俄罗斯普救的先驱者们普希金、果戈理、屠格涅夫等宣扬的“以暴力抗恶”来改造世界的思想。在《白痴》中他以基督为原型,塑造出一位俄罗斯式的普救的寻求者—梅什金公爵,作为自己拯救世界的代言人。
梅什金公爵刚从瑞士乡村赶到俄罗斯上层社会彼得堡,就遇到了一系列的人物,富商之子疯狂的罗戈任,“堕落者”纳斯塔西娅,功利主义者加尼亚,伪善者托次基。梅什金公爵一眼就能看出了他们病态的灵魂。如梅什金公爵与加尼亚的第一次见面就使公爵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的笑容,看上去虽然很亲切,却有点令人莫测高深;他的目光虽然很愉快,也显得很诚恳,但却显得咄咄逼人。后来他粗俗的灵魂正如公爵所料,通过对阿格拉雅和纳斯塔西娅功利的爱情鲜明地表现出来。梅什金公爵纯洁的气质,真善的灵魂与漂浮在污浊不堪的俄罗斯上空的严酷现实形成鲜明的映衬。他力求对这群麻木、庸俗、破碎的灵魂进行一场精神上的拯救。
梅什金公爵是一个俄罗斯式的普救者,他身上保持着一种持久的美的情操,便是“心怀天下”的责任感。他对所有人的责任感都达到了最强烈的程度,他的拯救即想以个人的力量对全世界和所有人负责,努力去挽救所有人和全世界。梅什金公爵这种济世的责任感是鲜明的、强烈的,主要表现在两方面:
第一,梅什金公爵对苦难者深沉的责任感。在《白痴》中最明显的一条线索便是梅什金公爵对纳斯塔西娅与众不同的爱。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活的社会,沙皇俄国法律的不公正给妇女们带来了灾难,由于男性的偏见,妇女被当作没有自身价值的财产被享受、转让和买卖。纳斯塔西娅身处于被金钱、欲望包围下的黑暗深渊中,绝望的处境增添了她可怕的痛苦。她不再相信存在的意义、不再相信生活中有善,她不断地“造恶”,蔑视周围的人,把自己的生活当成是一种凌辱来反抗毫无意义的世界。梅什金公爵看到了隐藏在纳斯塔西娅绝伦美丽下的苦难和痛苦,这份痛苦无情地刺激着她每一根敏感而脆弱的神经,他力求拯救纳斯塔西娅。当他从阿格拉雅那里得知加尼亚不知廉耻地想同纳斯塔西娅结婚,是想要获得纳斯塔西娅的七万五千法郎的陪嫁作为他向上爬升的阶梯,他心里充满了不安,为了拯救纳斯塔西娅,他想方设法要抓住机会告诉纳斯塔西娅不要嫁给加尼亚。后来他又充满智慧的预言罗戈任的情欲之爱会毁灭纳斯塔西娅,因此他又希望用自己同情和怜悯的心来拯救纳斯塔西娅,他想用他基督式的爱来修复她那被恶凌辱过的善的心灵。显而言之,梅什金对纳斯塔西娅的爱并不是一种通常意义上的男女之爱,更多地渗透了主人公对苦难者的一种深沉的责任感。梅什金认为要拯救人类,首先就得拯救像纳斯塔西娅一类的苦难者,他们的苦难不仅源于外在的恶势力的破坏,更多的是他们心灵的本身,因此梅什金要从心灵上真正拯救他们,引导他们摆脱鄙俗并洗清他们的罪过。
其次,梅什金公爵对罪恶者深沉的责任感。陀思妥耶夫斯基描述了“由虚伪产生罪恶的合理性。他始终注意的是道德因素的主导意义。感官的满足一开始就是由贪婪产生的,靠贪婪获得欲望的满足。自古以来的精神之美被虚伪之美所代替。贪婪和淫欲取代了他们向善的幸福。因此感性的淫欲引起嫉妒,而嫉妒又引起残暴。在淫欲的快乐后面浮现出把感性和残暴融合在一起的毁灭的意志。”如梅什金公爵看到了加尼亚身上因金钱产生的罪恶,同时这种罪恶又使他遭受了可怕的折磨。加尼亚自尊心又很强,虚荣到神经过敏的地步,为了让生活过得更体面,显得有身份一些,他一直在寻找一个支点。可是纳斯塔西娅最后一刻都让他摸不准吃不透,而且还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这又激起了他强烈的恨意。公爵对他罪恶的灵魂怀着一种道义上的责任感,因此当他因为这种扭曲的爱而用足全身的力气挥手向他妹妹打过去时,公爵义无反顾地抓住了他的肩膀,同时又劝说纳斯塔西雅不要成为他金钱下的牺牲品,表面上梅什金公爵是以加尼亚对立面的姿态出现的,实际上梅什金公爵的行为是怀着他最深沉的道义感来拯救加尼亚的灵魂,避免他在欲望中错得更深。梅什金公爵宣扬“勿以暴力抗恶”的思想,他以他最深沉的责任感唤醒了加尼亚的道德和良知,实现其精神的救赎。
梅什金公爵渴望达到一种完美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宣扬的是一种精神上的共产主义,人与人之间的责任感,他拯救的目的不可能只是个人的得救而是共同的得救,这是俄罗斯的内在精神特质,固有的灵魂结构。
2. 精神的朝圣者——神圣的爱人心
伴随着十九世纪中后期俄国经济的发展、社会的进步以及利益的满足,俄罗斯自身的消极性也日益显露: 在处理人与自然的关系时,把自然看作敌对的、被役使的对象、人类的生存环境遭到破坏;在处理人与人的关系时,把他人当作利益关系的对象从而导致人与人的疏远、冷漠;在审视人性自身的内在欲求关系时, 又单纯把人当作物质的存在而忽略了情感世界的完善发展。陀思妥耶夫斯基作为一位时代的观察者,他发现了俄国社会在蓬勃发展的表面之下存在的这种道德危机,并试图指出俄国资产阶级道德观存在的这种弊端。于是他塑造了一位精神的朝圣者——梅什金公爵来表达自己鲜明的反城市化、反功利化的人生立场,呼唤人们回归到真诚、淳朴、睿智的心灵状态思考自我、解剖自我,,忘却俗世的、肉欲的杂念,、摒弃功利的目的。
梅什金公爵是一位精神的圣徒。所谓精神的朝圣者即批判异化人性的“现代文明”,呼唤人性的复归,去过自然的神性的生活。梅什金公爵是一位精神的朝圣者,这主要体现在他“反城市化”的自然人性之美以及他“反功利化”的德性之美上
温克尔曼说:“美是自然的一种最伟大的秘密。”所谓“反城市化的自然人性之美”是指非社会化,自然美的属性,它号召人们对抗城市文明的污浊,实现人类原初情感的解放,是一种现代文明中的人性的拯救。梅什金公爵是同大自然及天真无邪的儿童的交往中成长起来的,在瑞士的休养过程中孩子们的陪伴成为医治他身体和心灵创伤的一剂良药,他真正喜欢上了孩子并与自然契合为一体,获得了真正的幸福。在彼得堡社交场合中他不善于逢迎谄媚,不懂社交规则,却有一颗朴实美好的心灵,他以他至纯至真的美好品性反抗虚伪浮躁的现实文明,同时也号召人们“回归自然”来救赎自我。如阿杰来达问梅什金公爵有没有恋爱过,梅什金公爵严肃而低声地回答说他没有谈过,但却有另外一种幸福。在瑞士乡村的时候,梅什金公爵同情同村玛丽悲惨的遭遇。玛丽在外面受了欺辱归来,全村人非但没有关心、安慰玛丽,反而责骂她是卑微者、堕落者,甚至连她自己也认为自己是最下流的贱货,公爵却不认为她有罪,只认为她是个不幸的、被人损害的女性,因此他同情她、可怜她、真诚地去吻她。梅什金公爵是一位精神的圣徒,他身上的自然人性之美也感化了村民们麻木、冷漠的心灵,使他们自觉地去关心苦难中的玛丽,同时他也以自己纯真美好的心灵拯救了玛丽,使她从苦难中解脱出来,灵魂回归了自然,最终获得了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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